注定被遗忘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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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中国普通人医疗卫生条件之差，是今天的人难以想象的。

邻居有一位老阿姨，八十多了。有一次聊天，谈到她小时候的生活。她生长在一个小县城——穷富居中的某省。具体哪省我就不说了，免得有人地域敏感。她小时候经常看到的一个景象是：小县城街边的小灰堆，有时这边那边会有好几个，灰堆里有一个扫炕用的笤帚，但是只剩下笤帚的把儿，其他部分都烧没了。

这个小灰堆是什么呢？是一个死去的婴儿！

那时候，婴儿死亡率很高。很多婴儿在分娩时就因为各种原因死去了。家人把死去的婴儿放在街边火化，一边烧，一边用扫炕笤帚归拢灰烬。烧完了，那扫炕笤帚也就扔在那里不要了。扫炕笤帚继续慢慢烧，最后只剩下个把儿……

这个噩梦一般的场景，对当时人来说却是司空见惯。当然也属伤心事，但毕竟太常见了。妇女分娩相当于闯鬼门关，在那时可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千真万确。

新中国建立以后，1949年当年就提出“保护母亲、婴儿和儿童的健康”，发展妇幼保健事业成为新中国妇女运动的重点。当时国家还很穷，百废待兴，急切要做的事情很多。这时候，把有限的资源投放到哪里才走有效，就成为重要的问题。

从医学的角度来说，分娩虽然有很大的危险性，但只要采取一些基本的消毒、助产技术，就能大幅度降低产妇婴儿的死亡率。因此，国家立刻着手在这方面投入资源。

1949年，全国仅有9所妇幼保健所。绝大部分民众，尤其是广大乡村地区，分娩完全依靠旧式接生婆。旧式接生婆很多流传下来的做法是错误的，直接造成了产妇婴儿的高死亡率。培训这些接生婆，让她们学会一些现代医学技术，改变原来很多错误的做法，就能大量避免产妇婴儿的死亡。

到1952年底，短短两三年，国家已经培训了26万接生婆。全国公立的妇产科医院、妇幼保健院、保健所、接生站等等，已经发展到3.4万多处。

改造接生婆之外，还要培养现代医疗人员。到1956年，已经培养助产士3.4万人，接生员5.78万人，妇产科医生3700多人。1967年，周恩来专门指示：“医疗队必须有妇产科医师”“农村生产大队要有会接生的女赤脚医生”。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1949年，中国新出生婴儿中，死亡率高达千分之两百，也就是五名婴儿中就有一名夭折。到1950年代后期，这个数字已经从两百降到不足一百。改变是翻天覆地级别的。旧式接生婆基本上从社会上消失了。就算是偏远乡村，妇女分娩时基本也能得到现代医疗技术的支持和帮助。那种可怕的小灰堆，再也见不到了。事实上，如果不是那位老阿姨讲述，我们现在完全不能想象，仅仅几十年前，曾经有过那种可怕的景象。

这里要说的重点是：虽然成就巨大，改天换地，但这种努力注定要被人遗忘。

在旧中国那种一穷二白的基础上发展群众医疗体系，可以想象，一定是低水平的。从现代医学的角度去看，必定有很多简单粗陋、不合规范，甚至难以容忍之处。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些简单粗陋的改进，实际上作用巨大。仅仅改造旧式接生婆，让她们使用基本的消毒和抗菌技术，就能在短时间内大量避免产妇和婴儿的死亡。而那些哪怕只是接受了几个月、一两年医学培训的赤脚医生，使用简单的药物、纱布绷带等等，就能在乡村挽救无数人的生命和健康。

同样一笔钱，是投入到沿海大城市购买最新的医疗设备，搞高大上的现代医疗，还是投入基层乡村，培养一批看上去很“粗笨”、很“业余”、难免会犯低级错误的赤脚医生？在这个问题上，新中国坚定地选择了后者。这是新中国和旧中国的根本区别所在。

这个选择的收益是：数以亿计的普通人因此得到了生存和健康的机会。新中国人口快速增长，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基层医疗的大幅度改善。包括读到这篇文章的各位，你们的父辈祖辈很可能就受益于此。如果没有那些“粗笨”的赤脚医生，没有他们那些“三脚猫”的医疗技术和药物，你们父辈祖辈的很多人，本来是没有机会活下来的。

但这个选择也必定授人以柄。那些本来会死去，但因此活下来还活得很好的人，往往并不会因此感谢——谁会天天为了自己活着而感谢呢？再说，大恩是不言谢的。

但赤脚医生的技术毕竟“粗笨”“落后”，肯定会有一批医疗事故的受害者。有人搜集这方面的例子，大加揭露和抨击，用以彰显他们的正义和善良。他们并没有捏造和撒谎，他们搜集到的都是事实，但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撒谎者。

更重要的是，由于社会经济的发展，过去的窘迫、紧张、落后已经被人遗忘，甚至成为不可想象。因此，那些早期的艰难努力、筚路蓝缕也就注定被人遗忘，甚至成为不可想象。人们用今天发达繁荣的条件去衡量、评判过去，当然看不到任何成就可言，看到的，只有“粗笨”“落后”及其造成的悲剧。

人世间的可叹之事，不止这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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