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本成海：在报纸和Instagram之间，重构不安的模糊

过去四年里，来自日本的艺术家平本成海（Narumi Hiramoto）每天都会在Instagram上发布一张照片，以当天报纸刊登内容为素材进行创作，图像以黑白为主，除了日期之外没有任何文字说明。

这要回溯到2016年一个炎热的夏天，当平本成海在家试图随意拍摄一张报纸的照片来测试微距镜头的性能时，他突然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他注意到画面中的图像正从报纸文章原有的语境中脱离出来，没有明确的表意功能，却充满了原始的摄影趣味。

高中男生和女生在郊外

报纸的背面经过处理变得透明化

诡异感的画面中右上角出现了一位喜剧演员的照片

后来，他便有意识地跨越传统和新兴媒介进行创作，混合多种视觉材料特征，例如印刷机的网点、纸张纹理、光学效果和数字处理。当报纸上的图像通过微距镜头被裁剪、数字化转译并最终呈现在社交网络平台后，平本成海发现Instagram和报纸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性：二者都没有相片排序功能，只能按照时间顺序发布。

然而，略微不同的是，Instagram的屏幕格式限制使得每天以不同风格创作的个人作品在相同格式下变得等效。单独观看时，作品指向明确的画面，传达出特定的信息；聚集在一起时，又会相互影响，伴随着新内容的加入，形成截然不同的视觉场域和叙事秩序。

素材原本所在的报纸记录了一个被冲上海岸线的神秘物体，

平本成海试图创作一个也可能像从宇宙飞船里出来的人的场景（左上）

植物与日本政治家，一种忧郁而非勇敢的感觉（右上）

埋葬的狗和女人，道路连接草地，上臂和行道树（左下）

模糊的女性肖像。在前景中，黑色阴影创造了一种透视感（右下）

平本成海着迷于这一过程中，各异图像、材料与背景之间的混合与转换。在他的作品中，不寻常的光影、色彩和空间维度被打乱后重置，使得我们总能看到一些并不和谐，甚至有些冲突的元素出现在同一个画面中，达到某种紧张的平衡。

这些元素都是生活中短暂而又无常的瞬间折射，令人感到熟悉，又有些陌生与怪异——仿佛“偏移”在具体的真实之外，独立构建出自己的世界观。

同一个女人从不同镜头拍摄的背部叠加而成的照片（上）

战时的日本男女，但也像廉价的科幻小说（下）

平本成海在Instagram上的简介是“Today’s supernatural”（今日的超现实），美国实验乐队Animal Collective一首歌的歌名。在这首歌的MV中，化妆成小丑的主唱坐在一辆怪异的沙漠越野车上，随着节奏的鼓点起落，画面中闪现glitch（故障）条纹，越野车在沙漠上肆意飞驰，不明目的地一圈又一圈盘旋。

也许是受到MV某种程度的启发，平本成海总是会想象自己正在创造一张“失去了目的”的图像——画面没有着陆点，不需要感官参照，纯粹依赖直觉。观众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只是感到审美引擎自动开启，而画面的混乱和模糊气质则将意识不自觉地卷入另一个空间。

某种仪式的象征

女人抱着的发光的头和前景中的头是一样的

人造卫星和老式服装等元素的不协调营造出令人不安的气氛

超现实主义的奠基人安德烈·布勒东曾在1924年出版的《超现实主义宣言》中提道：“超现实主义是在没有任何理性控制下，在任何美与道德之外进行的思想活动，目的是消除梦幻与现实、理性与疯狂、客观与主观的界限……” 

这种消除并非为了让一切变得分明、确切，恰恰相反，模糊意味着边界与限制的消失。在平本成海的作品中，那些青春人物的失焦恰好诠释了这一特点。轮廓清晰、形象鲜明的青年脸孔，可能经过了去性别化的模糊处理，而某些看似粗糙、未经打磨的细节，则受到了精细化的加工。

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电视节目表正作为背景镶嵌在画面中

“我追求的是一种无法捉摸的图像。它既不是抽象的也不是具象的，既不是精致的也不是朴素的。我觉得它是在所有已知和未知之间的边界上被触发的。”也因此，平本成海最终生成的图像仿佛游走在被控制与失控的边界，不安的模糊成为画面唯一可以确定的气质，使得艺术家无意识的思绪流淌并蔓延开来。

正如事物的基本面貌无法用单一的词汇加以概括，比起逻辑严明、确凿无误的表达，平本成海更看重不确定背后跃动的灵光，青春便是如此。“年长者往往会坚持已有的观念，将新旧之分视为绝对，或者将已确立的价值观视为不可动摇，抑或将新兴事物视为一时的潮流。然而，青春所特有的特质正是其灵活性——自然而然地接受一切，不受束缚。这种象征自由的流动性有时会与自我不稳定感交织在一起，导致青春期内部的冲突，但无论如何，青春仍是宝贵的。”

80年代氛围的中年男性，画面上覆盖着中学入学考试试题

六月，在儿童节来临之际，艺术家平本成海为《NYLON尼龙》呈现了他有关青春主题的艺术拼贴创作。从前期沟通到正式提交，在为期两个月的时间里，平本成海的个人健康和家庭都出了些状况，但他始终十分密切地通过邮件与我们交流，不断调整并优化作品的最终视效。

以日本青年文化盛行的涩谷都市作为画面的背景，在这次创作中，平本成海试图通过截取、重组与再造过往作品中的碎片意象，呈现一种青年视角的回看——这些意象由各种材料加工制成，原型来源于过去，但在经过二次处理后，再一次汇合成为投向未来的眼神。

富士山、卫星、飞鸟、高楼、马匹、青年的脸孔……它们各自诉说着自己全新的质地，或清晰或模糊地散落在不同景别中，构成和谐的整体，却始终给人一种无法捉摸的存在感。

艺术家平本成海（Narumi Hiramoto）为《NYLON尼龙》

儿童节专题创作的拼贴作品

平本成海这样描述自己的创作：“与传统摄影相比，拼贴从本质上超越了诸如光学效果和透视的物理条件限制。在这次创作中，我有意通过引入、混合不常规的事物，挑战视觉规范与传统。例如，故意违反正常比例的前景肖像、中景的人造建筑、发光物体、恐龙图案以及沐浴在阳光下的女人。

细心观看，你还会发现画面中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制服，中心女性的形象则被模糊，身上覆盖着倒置的文字，如同嵌置了一份反面的报纸。我仔细地排布中日两国的汉字，试图在差异性与相似性之间，找到另一种融合的可能。语言的边界、现代与传统的边界，在画面中都被模糊了。”

N：你的青春时代指的是哪几年？那时候的日本社会氛围是怎样的？对你的审美培养有什么特殊的影响吗？

H：我作为一个年轻人最受启发的时期可能是从21世纪 00 年代到 10 年代。在这段泡沫经济后的恢复期，整个日本都笼罩在长期经济萧条和颓废的氛围之中。这种氛围也反映在艺术、广告和文化中，当然这也不仅仅是日本的情况。然而同一时期，基于互联网的独立文化也因此开始萌芽。

我成长于日本千叶的郊区，在那个网络流媒体还没有普及的年代，我通常靠逛大型的 DVD 租赁店“TSUTAYA”来获取电影和音乐的信息。花费大量时间在“TSUTAYA”里浏览CD封面，凭直觉做出选择。由于信息检索的匮乏，当时的我倾向于选择那些引发视觉兴趣的封面的CD。

后来，在视觉表达上，Tumblr出现了；在音乐上，我们有了SoundCloud。那时候的艺术网站与现在开放的网络文化不同，有着独特的氛围，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此外，还有 ZINE 的热潮。在日本，本来就有很多摄影集的爱好者，自费出版文化也根深蒂固，因此特别适合 ZINE。我和我的朋友也制作了许多 ZINE。

平本成海于疫情期间创作

主要元素呈现了模拟病毒的CG插画

前景中坐在椅子上的人是通过合成添加的

N：从你的角度来看，你为此次《NYLON尼龙》封面挑选的素材与“青春”主题有什么联系？

H：我通常在制作作品时不设定主题，所以这次得到的机会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挑战。虽然“青春”这个主题对每个人来说都很熟悉，但要用简短的话来表达它并不容易。通过与 《NYLON尼龙》的邮件往来和采访，我在某种程度上加深了自己对这个主题的理解。

我对当代年轻人与媒介的关系很感兴趣。媒介的性质和互动方式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这也会影响到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但仔细观察会发现它们是流动且混乱的。我想在作品中以视觉和结构的方式反映这种想法。

关于“青春”，在我看来，“青春”不是关于某物是新的还是旧的，而是关于“灵活性”。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技术创新。如今，诸如新旧、国籍、乡村和城市之类的边界正在消失。

林中的女孩

N：关于“灵活性”，你能用自己或周围人的例子具体解释下吗？

H：如今通过订阅服务，人们可以自由地获取各种时代和流派的影像和音乐。在这些平台上，以前的作品和新作品都受到同等对待。我观察到，就像之前城市流行音乐的热潮一样，年轻人对以前的音乐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过去的作品正在被当代年轻人以不同的视角重新审视和解释，我深信这种趋势不仅仅局限于艺术和文化领域，而且已经影响了整个社会。

N：在你成长过程中，对你产生最大影响的艺术作品或流派是什么？

H：那个时代的音乐和影像，是种标志性的存在。拥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显得格外珍贵，我时常会和朋友聚在一起聊共同喜欢的音乐和电影。我有一个姐姐，她对我影响很大。我在初中时在她的引导下开始听外国摇滚音乐。其中一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位名叫 BECK 的音乐人。BECK将各种音乐元素混合在一起，独立的同时又不失主流审美趣味，展现了一种灵活自由的风格。现在想来，我可能受到了他的影响。

平本成海从故事中截取的一张女舞者肖像

N：你提到的BECK的音乐与你所做的图像的视觉风格非常匹配。就像你说的，这是一种灵活自由的风格。你初中时期就拥有了这样的审美直觉，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会被这样的“混合感”吸引呢？

H: 如果要再提一个我喜欢的 BECK 的特点，那就是他的音乐看起来虽然杂乱且即兴，但实际上是经过精密计算的。这一特点在收录于《The Information》中的一首名为《1000BPM》的歌曲中尤为突出。顺便提一下，这张专辑还附带了由米歇尔·冈瑞执导的MV的DVD。这种像是以低成本制作的廉价MV与之前提到的Tumblr文化的氛围相契合，我非常喜欢。

然而，我并不喜欢故意把事情搞得杂乱无章，或者过于独特。当组合所有元素时，每个元素都必须有其必要性。这很难用言语解释，但我认为这非常重要。

BECK 《1000BPM》MV截图

N：你在Instagram上的简介是“Today’s supernatural（今日的超现实）”，观看《Today’s supernatural》的MV，我感受到了你审美的一贯性。激烈的节奏混合着错位的图像组合，沙漠中出现的造型奇特的车和手臂……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时，却让我感受到了异样的情绪，可能有一些威胁感。为什么你能从这些元素中获得能量与启发？

H：我认为威胁是由不安和焦虑引起的。你是否听说过“恐怖谷效应”这个概念？像杰森和贞子这样知名的恐怖人物是会令人感到害怕的，但奇怪的是，我却可以放心地观看他们。这是因为我知道他们的来历和目的。不安感会在不经意间出现，这是因为你的思绪在已知和未知之间游离。

我想要创造出一种没有感官参照的状态，也就是说，一种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的状态。这不仅仅是简单地混合所有元素。但是另一方面来说，一旦方法论被确立，它可能就不再起作用。为了追求对自己来说是未知的形象，我必须不断更新我的方法。也许，永远没有终点就是我能量和灵感的源泉。

一群中年男子和额头上有线条的女孩

平本成海试图通过使用不同纹理的材料（在本例中为线条）

强调一种不寻常的状态

N：你说青春期的时候经常通过DVD封面设计来做选择。你觉得封面和歌曲的匹配程度高吗？你倾向于选择的什么样封面的DVD？你是否发现自己对于视觉的审美倾向从那时候就开始奠定了？

H：也许对我来说，CD封面就是我对艺术的窥门。例如，我通过逛音像店翻看CD封面知道了像格哈德·里希特（Gerhard Richter）和理查德·普林斯（Richard Prince）这样的艺术家。我对专辑封面和音源之间的关系非常感兴趣。更神奇的是，我很少觉得专辑封面与音乐不搭配。

每张CD的封面和音频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非常和谐。我喜欢的专辑封面之一是红辣椒乐队的《By The Way》。这是画家朱利安·施纳贝尔（Julian Schnabel）的作品。每次听这张专辑时，封面就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在《By The Way》的封面上，松散的画笔笔触描绘了一个蓝色的女性，她的眼睛被其他颜色涂抹掉，像是被蒙住一般。背景是实拍的海面与树。乐队的名字Red Hot Chili Peppers（红辣椒），像儿童写字般歪歪斜斜地盖在画上。实与虚、童稚与成熟、强烈对比的元素，在一个画面上同时出现。我们常常会梦到的那些从未经过编排的复杂元素，不就像这个封面一般吗？

红辣椒乐队的《By The Way》封面

N：为什么一直选用报纸作为媒介？纸质的报纸对你的创作来说是不可取代的吗？

H：报纸确实是一个重要的媒介，因为它蕴含着丰富的信息和文化背景，同时具有一定的开放性，能够让人们自由地解读。我选择使用报纸作为媒介，部分因为它是一种具有历史和社会意义的传统媒体，同时也因为它的图像和文字之间的关系是我创作中感兴趣的主题之一。然而，纸质报纸并不是我创作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也会尝试使用其他媒介，如数字图像和绘画。

平本成海混合了男性和女性形象的拼贴创作

N：在你看来，由于技术的发展，越来越多的边界正在消失。但也有很多人说由于新型的媒介迭代出现，人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H：在之前的问题中，我们已经讨论了新沟通方式的优势，但也引发了一些问题。像社交网络这样的新媒体使人们能够即时访问全球各地的信息，但也加剧了人们对信息的选择性阅读倾向。这导致人们更容易受到特定信息或观点的影响，产生偏颇或倾向性强的沟通。

此外，由于自我表达变得更容易，一些未成熟的观点和情感也可能被传播，从而引发压力和冲突。在我的作品制作过程中，我意识到了开放与封闭、全球与本地之间相互对立的概念，并将其融入作品中。虽然每种方式都有其优点，但我感觉在当代，保持封闭和本地化的特性变得越来越困难。

1980年代互联网杂志广告风格的创作

地板是平本成海日常使用的切割垫的照片

N：你如何看待世界舞台上的东亚青年？在你看来中日青年之间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H：我是通过参加名为“1_WALL”的艺术比赛而出道的，在那时接触到了许多来自亚洲各国的艺术家。此外，作为一名专业学校的客座讲师，我时常有机会与学生交流。这几年东亚留学生的数量大幅增加，在与他们沟通的过程中，我并没有太多意识到国籍这一障碍。当然，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认同、价值观和社会背景，这些反映在他们的作品中，我们彼此尊重。我更多地看到的是个体和艺术家，而不是国籍。

N：你对于青年艺术家的创作有什么建议吗？

H：我的项目一开始是一个个人实验，最初只与熟人分享，但最终引起了海外人士的关注。到目前为止，我之所以能够坚持下去，只是因为我在做我喜欢的事情。

如果你想在艺术或时尚等领域表达自己，你可以与广大观众分享你的作品。随着这一曝光，人们可能会提出各种意见和建议。如果你发现自己不确定，花点时间重申一下真正激励你的是什么。面向世界传播并不是唯一正确的途径。偶尔，在你的圈子里分享你的作品或只为自己创作也很重要。相信你想做的和你热爱的。

采访、撰文：hex，yy

策划、编辑：yy

图片来源：平本成海（Narumi Hiramoto）

Instagram: @nrrnhrr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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