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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苑 | 汪磊:“山寨”为什么这样红?

汪磊 语言服务 2020-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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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的一天,秋高气爽之日,一网友游至山东境内,被一处醒目的标志吸引——“山寨派出”。震惊之余,按下了快门,随后将图片上传到网络社区,“太雷人了,山东省竟然有个山寨派出所”。一时间吸引众多网友的好奇、怀疑的目光:不会是恶搞、PS出来的吧?几经搜索、查访,最终证实:人家可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派出所,1986年就成立了,有5名警员,主要承担景区的社会治安,位于国家3A级的水泊梁山风景区内,就自然而然地命名为山寨派出所,图得是一个豪气,为民服务!(见下图1、图2,百度图片)



图1 山寨派出所指示牌



图2 山寨派出所办公地


缘何一个存在了二十多年的派出所,在新世纪竟引起人们如此的关注?这还要从“山寨”词义的变化说起。若是在几年以前,说到“山寨”,人们很自然就会想到水泊梁山——“梁山寨”,那里有一百单八将,个个身怀绝技,盖世英豪,还有真假黑旋风的故事;人们也会联想到掩映在青山绿水之中的苗家山寨、彝族山寨等,以及那首欢快、激昂的“村村寨寨,哎打起鼓敲起锣……阿佤人民唱新歌”。“山寨”,对于我们来说,并不陌生。“山”字早在甲骨文中就已出现,是一个象形字,许慎的《说文解文》中有详细的解释,而“寨”并没有收录在其中,显然“寨”至少是东汉以后才出现的字。“山”和“寨”作为一个合成词来使用,则应更晚,具体时间尚无从考证,但不管怎样,“山寨”应该是一个古已有之的“老词”。《汉语大词典》有较详细的注释,辑录如下:亦作“山砦”。筑有栅栏等防守工事的山庄。宋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龙州蕃部寇记》:“王鉞又請於其前築水礶山寨,以爲戍守之所,朝廷皆從之。”《宋史·岳飞传》:“指畫甚大,令已至伊洛,則太行一帶山砦必有應者。”《元史·世祖纪七》:“發蒙古漢軍都元帥張弘範漳州,得山寨百五十,戶百萬一。”亦泛指山村。《人民日报》1968.11.3:“喜讯传到祖国广大农村、山寨和渔乡,亿万贫下中农一片欢腾。”旧时绿林好汉占据的山中营寨。《水浒传》第五一回:“吳學究道:‘山寨裏頭領多多致意,今番教吳用和雷都頭特來請足下上山,同聚大義。’”《明史·项忠传》:“流民附賊者至百萬……賊潛伏山砦,伺間出劫。”(罗竹凤《汉语大词典》,1989)“砦”与“寨”同音,《说文解字》同样没有收录,在指称“栅栏”、“营垒;军营”、“村寨;寨子”这些意义上,与“寨”也同义。(李格非《汉语大字典》,1996)《现代汉语词典》(2005)释“山寨”为:在山林中设有防守的栅栏的地方。有寨子的山区村庄。随着战火硝烟的散去,揭竿而起、占山为王的时代也一去不复返了,作为防守御敌、独霸一方的“山寨”,使用得越来越少,只在记述历史尘埃和那些“山大王”时偶尔会看到它的身影。然而,突然有一天,“山寨”已不是那个“山寨”,李鬼也不叫假李逵了,美其名曰“山寨版李逵”。拿着“山寨手机”,看着“山寨明星”,坐着“山寨轿车”,听着“山寨《百家讲坛》”,憧憬着“山寨春晚”……仿佛—夜之间,“山寨”充斥耳间,而且含义也在扩大,从商业产品范畴扩展为—种文化现象,将“仿制”的本义无限扩展,只要稍有雷同或相似,都会被冠以“山寨”之名。(郑健《“山寨文化”的内忧外患》,《检察日报》2008年12月26日第5版)“山寨”使用和曝光率超乎寻常,因而在2008年末种类繁多的年度流行语、流行词、热词的评选中,“山寨”都毫无悬念地列在其中,并常常占据着榜首的位置,可以说“山寨”是2008年传播速度最快、社会流通度最广的一个词语,2008年也被冠之以“中国山寨年”。最早与“山寨”绑定的是携带方便、普及率十分之高的手机,于是就有了“山寨手机”。对于国内日益做大做强的信息产业来说,谁都想从中分得杯羹,获取更多的利益。受入网许可证的限制,只有国外的知名品牌,如摩托罗拉、诺基亚、三星、爱立信等,以及国内的大品牌,如联想、TCL、波导等,有此待遇。怎么办?于是,你是正版,有专卖店;我就冒牌,上电子市场,以价廉取胜,让消费者自己选择。什么“冒牌”“盗版”“水货”等等不与时俱进的帽子,统统弃之不用,换一顶“山寨”戴戴,“山寨手机”开始引领山寨潮流。“山寨手机”也常常简略为“山寨机”,虽少了一个字,但却多了许多内容,凡是和机器沾边的仿造、假冒、伪劣产品,都可叫做山寨机,山寨相机、山寨电脑、山寨笔记本、山寨上网本、山寨MP3、山寨打印机、山寨耗材,等等,越是更新换代、升级迅速的电子信息产品,越容易被“山寨”。于是乎,专门的“山寨机”“山寨货”网站,汇集各种山寨产品的“山寨一条街”等,大张旗鼓、毫不避讳地做起了推介和销售。歌星、影星、影视明星、体育明星、政治名人,除了拥有大量的粉丝之外,还有与其长得较为相像或者模仿得十分到位的人,这样便诞生了模仿明星的明星——“山寨明星”,海外的周杰伦、周华健、刘德华,境内的刘翔、赵本山、小沈阳,等等,要想准确说出现在有多少山寨明星,似乎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就像数天上的星星。可以说,有多少明星,又有人愿意去模仿,就会多少山寨明星;明星只有一个,山寨明星可能会有好几个。一年一度的央视春晚,已经成为当代中国人年三十的一道大餐,但看久了或许会产生审美疲劳,于是就有人想换换口味,甚至与央视春晚叫板,搞起了“山寨春晚”;《丑女贝蒂》(Ugly Betty)不是曾风靡全美吗,湖南卫视就拍一个《丑女无敌》,看看,连名字都那么相像,山寨电视剧由此诞生;还有山寨新闻联播、山寨百家讲坛、山寨鸟巢、山寨奥运火炬传递,不一而足,形成了蔚为大观的“山寨文化”,产生了无数的“山寨版”。


图3 《丑女贝蒂》宣传海报



图4 《丑女无敌》宣传海报


“山寨”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人们会把辛辛苦苦折腾出来的东西叫“山寨版”?理由很简单,因为不是原版,不是正版。虽然“原版”和“正版”的意义有所不同,不过它们的反义词却是相同的,那就是“盗版”或“翻版”。或者用个更为专业点的词,叫原型,就是照着人家做的,或是把人家的东西拿过程再改造一下。流行语“山寨”的核心内涵是“草根的”或“民间的”,“模仿的”或“搞笑的”。由于动机的不同,“模仿的”和“搞笑的”走上两条不同的道路:一个是以非法赢利为目的的模仿,进而产生的假冒、造假,甚至伪劣,例如“山寨版网站”的“谷姐”(仿“谷歌”)、“百谷虎”(仿“百度”“谷歌”“雅虎”);“营养快乐”(仿“营养快线”)、“日猫”“汰洁”(仿“白猫”“汰渍”洗衣粉)、“可日可乐”“雲碧”(仿“可口可乐”“雪碧”),等等;此外,还有各种山寨用品、山寨药。一个是带有娱乐精神的模仿,于是涌现了山寨版明星、山寨版春晚、山寨诺贝尔奖、山寨百家讲坛、山寨鸟巢,等等。“山寨版”已变成时下人们娱乐或者恶搞的一种手段,例如山寨版《说句山里话》、菲佣版的吴宗宪、女版的苏有康、民工版的谢霆锋、儿童版的陈冠希、幼儿版的孙继海、幼儿版的总设计师,等等。当年自由职业者胡戈的《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恶搞自陈凯歌的影片《无极》,算是一个开网上恶搞的先河之作。无论是哪种路线,从词义来看,“山寨”都更为中性化,山寨听着比“模仿”“恶搞”“秀”舒坦,消解了模仿、恶搞、秀所带有步人后尘的意味,而多了“吸引眼球才是硬道理”的草莽英雄的强势;山寨“更胜于”假冒、造假、伪劣,模糊了褒贬色彩,抹平了是非界限,盗版、侵权、假冒一旦被贴上了“山寨”的标签,似乎就变得合理,假的摇身一变就成了真的。而在“山寨”最早流行的香港,山寨别有一番韵味。“山寨”最初偏离了传统“山村”的意义,在一种特定背景下,与“厂”(或“工厂”)组合成“山寨厂”,这应该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香港人的独创,一直延续至今。吴开斌先生的《香港话词典》(1991)、郑定欧先生的《香港粤语词典》(1997),以及田小琳女士的《香港社区词典》(2009)都收录了词条“山寨厂”:香港的家庭式小工厂,不少曾设于山坡上的木屋内,故名。(吴开斌,1991)“山寨厂”与香港的经济腾飞相伴随,记录了香港人艰苦创业的心路历程。就像一滴水可以折射出太阳的光芒,一个词也可以承载一段历史、一段让亲历者难以忘怀的历史。经常光顾大型超市的人,对速冻食品品牌“湾仔码头”都不会陌生,它的创始人是臧健和女士,人称臧姑娘。1977年,刚刚结束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臧姑娘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从青岛来香港与丈夫团聚,万万没想到的是,丈夫却狠心地抛下她们母女而去,她们的生活顿时陷入困境。臧姑娘只有出去做散工,有时甚至做三份兼职,一天下来要工作十七八个小时。一次,朋友来家做客,臧姑娘以自己拿手的北方水饺招待,朋友吃后对饺子赞不绝口,开玩笑说:你有这么好的手艺,做饺子卖肯定能赚钱。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臧姑娘从那以后还真就做起了手工水饺。开头的那几年里,臧姑娘晚上常常是席地而睡,因为那是家中仅有的地方,白天要是用来做山寨工厂的。在香港,“山寨”之变,变出了一个“亚洲四小龙”,变出一个璀璨“东方之珠”!在内地,“山寨”也在变,变出一个“中国山寨年”,变出一连串令人应接不暇的“山寨”组合词语,变出诸多的是是非非,变得连它的始作俑者也始料不及了。“春城无处不飞花”,天涯何处无山寨,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身上穿的、家里用的、早就有的、正在建的,都被“山寨”个够,“野火烧不尽”,“山寨”吹又生。《红楼梦》中那句“假作真时真亦假”倒是十分能够很好地解说当下的“山寨”现象:当把假的做得跟真的一样甚至比真的还“真”时,真的东西倒有可能变成假的了。无论从哪个层面来说,流行语意义上的“山寨”都不应是假冒伪劣的代名词,假的毕竟是假的,李鬼就是李鬼,“山寨版李逵”终究不会成为李逵,流芳千古。

本文来源:于根元主编:《新编语言的故事》,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略有删节。本文已获得原作者授权。作者简介:汪磊,文学博士,广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语言学科带头人,语言学及语言应用语言专业、汉语国际教育硕士研究生导师,广州大学“语言服务研究中心”负责人;现为中国社会语言学学会副会长、中国语言绿皮书《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字词语篇”栏目主持人、《语言战略研究》期刊编委,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

新编语言的故事
内容简介
《新编语言的故事》由著名语言学家、中国传媒大学于根元教授主编。参加编写的有著名语言学家韩敬体教授等老一辈学者,多数为中青年作者。著名语言学家李宇明教授为这部书作序。《新编语言的故事》是一部语言学普及读物,全书收入了百余篇短文,就语言学的某一个或某一类问题做了深入浅出的介绍,有较强的可读性。这部书的主编于根元教授在20世纪80年代曾同韩敬体、张朝炳主持编写了《语言的故事》,先后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当时改名为《语言漫话》)、东方出版社出版,受到读者的广泛欢迎,发行量很大。这部书为《语言的故事》的续编,不仅沿用了《语言的故事》的有关编写体例和思路上的优点,更加注重故事性、趣味性,立足新世纪,具有更多的时代感,做到了雅俗共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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